中。她对我非常好感,也非常关心,当时,我的确对她
有点着魔,只是当我问到她的家世时,她总是含糊搪塞,讳莫如深,始终避而不谈。我虽深
感奇怪,但也不敢相强。除此之外,我们两人可算是无话不谈,无情不诉。这样缱绻甜蜜的
日子的过了九个月。
第二年的中秋前夕,我因患慢性盲肠炎,经过医生许可,准予进行切除手术。我于中秋
前一天住院,决定第三天开刀。
中秋之夜,皓月当空,银辉铺地。晚餐后,大姐约我到医院附近的田边林下散步谈心。
她披着一件军大衣,看来想准备长谈似的。
月光如水,泻在青草、绿叶上,朦胧中溢着光彩,四周如笼着轻纱,我们漫步在通往潭
边的小路上,似在编织着美妙的梦,我希望这条铺着月光的路永无休止地向前绵延,走向幸
福的未来。可是大姐却走累了,她要停下来。我就替她找个舒适的地方,她坐在石块上,背
靠大石,满意地赞道:“真称心,这块地方找得太好了!”
我当时没有注意她说话的用意所在,漫应道:“此地名叫落凤窝,你是女中之风,不愧
人杰地灵。”说完,就在她的对面,斜倚白杨坐下。
面对丽人,相距咫尺这时清幽的月光,照在她皎洁的脸上,光润如玉,洁白如雪,清艳
素雅,无可伦比,我想映雪之名,名符其实;号曰黛玉,实在当之无愧。像这样绝色的佳人,
能够和她相处在一起,多么幸福甜蜜!要是能结为连理技,真是一刻千金,何必顾虑太多,
一定要白头到老呢!我贪婪地看着她,有点失魂落魄。
她看出我的神态有点异样,突然问:“我看你心绪不宁你在想什么?请如实告诉我,不
要搁在心里呀!”
我怎么好意思把那种邪念告诉她呢?当时急中生智,随口应道:“我考虑后天动手术,
医院设备差。怕出问题,万一死了,在这蛮荒之地,孤魂夜夜哭家乡,做鬼也是苦的。”
她听后愀然变色,声调微微颤动,极力安慰我说:“不要顾虑,开盲肠是最简单的手术,
姜院长是留德的外科专家,要不是组织上的关系,他不会呆在这个小医院里。我叫他替你开
刀,保证安全,你安心好了。”停了一下,她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说:“你对事业有抱
负,是个有前途有希望的人,当然要珍惜你宝贵的性命;但是像我这样人孤似月、命薄如云
的人,倒高兴死,因为我是个没有用的人了,留在世上,多个累赘。万一我死了,埋在这个
地方,是再好不过的。”
她强起笑容,以开玩笑而带三分认真地口吻对我说:“这个地方叫做落凤窝,是一个忏
兆,在我所坐的地方,造一台小小的坟墓,后面有苍松劲柏,两旁有萧萧白杨,背靠石壁,
面对青山,这是一个天然的好墓地。”
我听了她的话,不禁凄怆,心头笼罩着不祥的烟雾,因此戚然不欢!在这月色融融的中
秋之夜,处这幽美恬静的环境里,相对丽人,而生惨戚之心,实在辜负这大好时光。为了扭
转这个不愉快的局面。我转个话题,问道:“常言‘每逢佳节倍思亲’,你会不会想念你的
家?”
她望着月亮,仿佛沉于非常遥远的回忆,茫然应道:“我没有家!”
“伯父伯母呢?”
“都没有了。”
“难道你一个亲人都没有吗?”
“我唯一的亲人就是你。”
“我?”
“你不相信吗?”她微咳一声,捂着胸口,娇怜之状,宛如生病西施。她长叹一声,接
着说:“这也难怪你感到惊愕,今晚的你来,就是要澄清这个问题。过去你三番五次问我家
世,我总是避而不答,你肯定怪我,认为我太不近人情了!其实我的悲惨家世,实在不堪回
首,而天其中还有许多难言之痛。”
这时,秋风从林间飘起,月光中透着凉意,大姐裹一裹身上的军大衣,终于说破她那讳
莫如深的身世。
我原名林丽云,祖籍杭州。流离上海已经三世,世代单传,门祚衰落。我的母亲是太仓
人,据说长得非常漂亮,当她生我的时候,不幸难产而弃世。我的父亲对她非常钟情,她死
后,父亲没有再娶继室。
我虽然过早地失去母爱,但父亲把对我妈的爱都聚到我的身上。那时,我仍然沉浸在天
伦的爱海里。
二十一岁那年,我读大学二年级,我的父亲在上海储备银行当会计。银行有个襄理叫徐
静山,这个人相当能干,待人接物十分得体,年龄只不过三十九岁,我父亲赞他是个神通广
大的人。他跟我父亲非常要好,无论在工作上,生活上,对我父亲都格外照顾。他经常到我
这里来,因为他是我父亲的好友,我平常都叫他山叔。他对我的学业特别关心,说实话,当
时我对他很有好感。
当我在高中读书时,就有许多年轻人追求我了,因为学业关系,都被我拒绝了。想不到
在大学里,我看上一个同班的同学周廷芳,我俩一见钟情。说也奇怪,他长得和你简直一摸
一样,甚至形态、风度、表情都十分相象,我们两人的感情如胶似漆,几乎发展到白热化的
程度。
同时,我父亲银行里有一个信贷股股长张振武,那年二十六岁,人也长得不错,是一个
有为的青年,他一直在暗中追求我,但是我始终没有答应他。
就在那年春天,我父亲突然被捕,关在日本宪兵队里,以后转到秘密监狱去。在这段时
间里,关心我的人很多,他们争献殷勤,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动机我是理解的。其中徐
静山和张振武来得最勤。徐静山我对他没有什么怀疑,对张振武却怀有戒备之心。
我一再请求徐静山设法搭救我父亲出狱,因为我知道他社会交际相当广泛。他一口应允。
没几天,他对我说:“这事很棘手,日本宪兵队掌握确实材料,说你爸爸勾通重庆方面,是
个敌特,案情重大。丽云,别心焦,我会慢慢想办法疏解,不能操之过急坏了事。你放心好
了,我保证负责设法营救他。”
同时,张振武也答应我设法营救我父亲出狱。
这事一直拖了三个月,期间,徐静山和张振武两人都曾把狱中的消息告诉我,两人所说
的情况,几乎相同;而且我父亲在狱中需要的东西,他们两人都能为我送到。张振武特别交
代我,他为我设法和传递之事,干万不能让徐静山知道。我当时认为这全出于醋意,但还是
守口如瓶,为之保密。
我家的经济来源,原靠我父亲工资收入,平时人口少,负担轻,我还能充裕过日子;但
是没有积蓄。自父亲被捕之后,我的生活全靠徐静山接济。他出手大方,毫无吝色,我心里
十分感激!张振武也常常馈赠,我认为他有所企求,都被我婉言谢绝了。
在我的家庭里,平日只有父女两人相依为命,现在呢?白天在学校里还有周廷芳对我百
般慰解,到了晚上回来,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恸念狱中的父亲,往往断肠到天明。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是我毕生难忘的日子。只见徐静山兴冲冲地到我家里,一见到我,
就兴奋地高喊:“丽云,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你爸爸明天就可以保释出狱了!关于具保的手
续,一切由我替你办理。”
听到这个好消息,我欣喜若狂,竟忘乎所以地双手握住徐静山的两臂欢叫:“山叔,你
太好了!我用什么来报答你呢?”高兴得热泪像两道小泉在脸颊上奔流。
他笑着说:“那要看你的心罗!”
说时,他从裤兜里拿出手帕替我揩干了眼泪,虽然屋里没有第三者,只有一对孤男寡女,
但是我的心地白璧无瑕,也显相坦坦自然。
傍晚,张振武来了,他表情十分严肃,眉宇间含着忿恨,眼睛冒着怒火,他还没坐下,
就气愤填膺地对我说:“我早就估计徐静山不是一个好东西!他对你是挟有企图的,现在已
经证实了!”说完,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个皮夹子,郑重其事地从里面掏出一张摺得四四
方方的纸条递给我,我摊开一看,是我父亲亲笔写的:
云儿:
我获不白之冤,纯是徐静山捏造事实诬陷所致。在审讯中,我曾看到片段告密,乃是徐
某笔迹,我受刑不过,只好屈招。
此獠秘密身份是上海七十六号(汪伪特务总机关)专员。想不到此人狼披羊皮,阴险毒
辣,狼子野心对你垂涎已久。近日,他揭开假面具,公开向我提出条约,要你许他为妾,以
换取我的自由。我宁可牺牲性命,绝不让他阴谋得逞。他被拒绝之后,老羞成怒,恨恨而去。
看来此獠对我决不罢休,恐怕我的性命危在旦夕,如有不测,你当为我报仇。切嘱!
父 书于狱中
我反复细看,疑信半参,因我对徐静山还存在着侥幸的心理。但是这封信分明是我父亲
笔迹。我追问张振武这封信从哪里弄来的,他据实相告。原来他的表哥在那里当看守,过去
都是叫他照顾,此信是我父亲昨天晚上交给他的。
张振武临走的时候,他一再嘱咐我对徐静山要特别提防。当晚,我心乱加麻,整夜不能
入睡。
第二天清早,徐静山到我家里来,神色慌张,一见面,就气喘嘘嘘地对我说:“丽云,
你爸爸病重,嘱你马上前往!”
这时我心惊肉跳,预感到大祸临头,但不知所措,不得不跟着他走。
一出大门,小轿车已经在门口等着,徐静山急忙打开车门,我坐了上去,他也随着坐上
来。这时,只见司机旁边坐着一个穿西装的大汉,戴着一侧墨晶眼镜,也不说话。
徐静山悄悄告诉我,这是他的朋友,在日本特务机关处工作。
这时我心慌意乱,思潮不断起伏,徐静山的脸面在我的脑海里翻滚浮沉,一会儿慈善,
一会儿狰狞。看看身旁的徐静山,还是那副老样子,世上真有双面人吗?徐静山真会害我父
亲吗?父亲的病有危险吗?一连串的问号,把我的思绪勾来勾去,勾得如乱麻一堆。
我沉浸在茫然的痛苦思虑中,丝毫没有注意车子前进的方向,究竟走了多少路,转了几
个弯,车子出郊区很久,转到一条支路去,在入口处,有一条交通路障阻住去路,旁边有个
哨所。那个大汉从车窗里伸出头,出示特别通行证,路障举起了,车子向前行驶。单就这条
路上,就有同样的三道关卡。都是按照上列的手续通过的。
过了三道关口,前面发现一墙大围墙,墙上布满铁丝网,每个角落,设有碉堡、了望哨。
车到大门口,又经一道盘查,车子一进大门,就令人觉得森严可怕。下车后走了一段路,进
入甬道,通过三道铁门,到了一个小小的广场,那个戴墨晶眼镜的大汉,领我们进入一个很
大的库房,四面水泥墙壁,中间空无一物,好像医院的太平间,又像肉类的冷藏室,壁上有
几个洞,铁门关着。
屋内有两个工役,穿着白衣,脸戴口罩。那个大汉对他们说;“打开三号门!”
两个工役马上打开三号小铁门,现出一个洞口,两个人走了进去。我的心揪紧一团,难
道我的爸爸就住在这吃人的魔窟里?不一会,两个人从里面拉出一架脚上装小轮的铁床,我
上前一看,赫然见我父亲的尸体,他眼睛张的很大。我急病攻心,晕厥过去。不知过了多久,
才悠悠气转,只见徐静山手拿茶杯、汤匙站在我的身旁,流着鳄鱼的眼泪。一切我都明白了!
“我爸爸为什么会死?”我大声责问道,泪涌如泉。
那大汉冷酷地板着脸说:“你父亲畏罪,服毒自杀!”
我请求把父亲的尸体领回家自行收殓。
那大汉铁青着面孔说:“不行!上级规定,这里的犯人不论何种死亡,一律火葬,不能
越例!”他又转过头命令两个工役说:“见面时间超过,你们把铁床推入墙内!”
工役奉命照办,我哭喊着扑向父亲的尸体不让推走。徐静山连劝带抱地把我拉开。铁床
被推走了,一进洞就砰的一声关上铁门,我挣脱徐静山,撞门号淘大哭,我要撞破这鬼门关,
我要父亲!
徐静山假装同情,苦苦劝慰。在这万恶的魔窟里,还有什么天理、人情、国法可言?我
只好咬紧牙根,揩干眼泪,相随而出。
汽车把我直接送到家里,徐静山百般抚慰。这个披着人皮的魔鬼,我恨之入骨!杀父仇
人就在面前,我实在忍无可忍了,想用剪刀与他拼个死活。但冷静一想,万一刺杀不成,反
遭其祸,不但我个人作无谓牺牲,父亲的血海沉冤谁为伸雪?我一再克制自己的感情,忍下
悲痛,再图报复。
徐静山安慰我一番后,有事走了。
傍晚,张振武来。他已经知道我父亲的死讯,他告诉我,就在昨天晚上,徐静山命人以
毒药掺在饭里,把我父亲毒死死后谎报服毒自杀了事。
张振武说着,义愤填膺。他见我哭得泪人儿一般,一再安慰我。同样是安慰,这时我感
到张振武确怀一片真诚。
自此之后,徐静山与张振武到我家里来的更勤。我自父亲死后,收入来源已断,徐、张
两人不断周济。是非已明,我对他们,已成竹在胸,因此照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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