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杨妈,就让懒丫头睡懒觉好了。”
厨房里杨妈替他煮的摩卡咖啡的气息,连着晨光一丝丝地钻进来。
雪白的窗幔轻卷,如无垠的浪花。
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几不可察地叹息一声,喊来环儿。
青春的、欢悦的环儿。
她上前将我轻轻扶起,笑着说:“小公子长命百岁。”
呵呵,长命百岁。
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服装,“今天小公子生辰,要穿红色。”
这儿的衣服,至今不习惯的是它的袍带,层层叠叠,所以干脆交给环儿打理。
整理好一切,环儿看着我,眼底的赞叹令我又不禁笑出来。
拿出一包准备好的松子糖,“送你的,环儿姐姐。这些日子累你不少。”
大半年来,环儿已渐渐适应我如今种种,她十分惊喜地接过,想说什么似乎又不知怎么说的样子。
“什么话也不要说,环儿。如果一定要谢我,就帮我将城中最好的绣娘找来好了。”我微笑着对环儿。
环儿早已习惯接受指令而不发问,真是训练有素啊。
就像昨天,我院中卧房书房改造,让她到蚕室帮忙,只说回来后给她惊喜。
晚上回来,她感受着房中的温暖,那震惊不可置信的神气,令我轻笑出声。
她虽十分好奇,却也并不多思多问。
简宁不一样,虽不问,但看神情,就知他在心中已问过无数遍,很多情绪都被他藏在了墨黑的眼睛深处。
昨夜他坐窗前,静静含笑看我,并不言语。
月已上来,竹影当窗;疏枝摇曳,暗香如流。
他身上竟也淡染了松子的气息。
室内温温如春,我心忐忑,不胜迷茫。
很久,简宁说:“非儿,你竟沉默了许多。”
话音低沉,如许惆怅。
六岁的相府公子简非。骄纵活泼的简非。有亲人疼爱的简非。
这一切,我都不曾有过。
如何能像简非?
走过去,依偎于简宁,“那我以后一定还吵得爹爹头疼,好不好?”
“呵呵,你看看,”简宁自失一笑,“你吵时觉得安分些好,现在又觉得这份静不像你。”
将我抱坐膝头:“非儿,你这念头不错,屋里真暖和,松子糖也好吃。”
他俯首在我耳边低语,薄荷的清凉与松子的微香,混在一起,奇妙地令人心安。
我把玩着他的手指,白晳修长,如玉莹润。
“爹爹写字一定好看。”我笑望着他。
“将来非儿也一定会写得好的。为父想为你延请的老师是我们昊昂国最出色的,只是,”他语带迟疑,“还不知他答不答应。”
哦?什么人这么难请?
简宁轻抚我后背,“要是请下了老师,是待明春开始教,还是你生辰后好呢?”
“但听爹爹安排,非儿没有意见。”
反正要学,迟,不如早。
家明说:“我们学点什么好不好?琴棋书画最是养性怡情,你选取一二有兴趣的试试?不感兴趣也不要紧。”
我没挑,每一样学足十多年。
有家的孩子从五六岁就开始了学习,而我已十岁,却什么也不知道。
我只怕开始太晚,怕学得不好,怕家明后悔,挑半天挑了个傻孩子。
“非儿,非儿?”简宁微笑的声音,“以后学习了,可不能老这样出神,老师要打手心的。”
“放心吧爹爹,”我自信满满地抬起头,“我是谁啊?我可是爹爹的孩子,怎么会学不好?”
简宁笑了,却又轻叹一声。
他的这声轻叹,令我昨夜的梦加重了几分不宁。
“小公子,小公子?”环儿轻声喊我,“钟管家来了,请小公子到前厅去。”
大厅里,简宁端坐一边,正言笑晏晏。
另一边,坐着位二十左右的年轻人。
这人衣衫都雅,目光深沉,正不动声色地打量我。
果然,简宁笑着对我说:“来,非儿,见过明国师。”
国师。
我微笑,恭身施礼。
明国师容长的凤眼微眯,坐在椅子上,双手虚抬,算是见过。
“你就是简非?”他微前倾了身子,意味不明的问了一句。
“是的,国师。我姓简名非。”我笑得一脸天真。
简宁也在微笑,只是他坐得略直了些。
“哦,为师早就听说过简非大名啦。”明国师微眯了眯眼,笑得那叫一个意味深长。
“闻名不如见面,简非希望没令国师失望。”我微微一躬,抬起头笑望着他。
“哦——”他微笑,“好一个闻名不如见面。你认为这见面我会满意吗?”眼里带着些许兴味。
“简非希望能。”
“哦——”他拖长了声音,“那你先告诉我,什么是能,什么是不能?”
简宁略动了动身子,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环儿按吩咐将我折的一枝梅花拿了进来,正准备插进厅堂条案上那只古意盎然的瓶里。
心里一动,我笑着上前,接过了梅花。
“挟高山以越大海,说不能,那是真不能;为先生折肢,”我躬一躬腰,笑着将梅花送给明国师,“说不能,那不是不能,是不愿意去做。”
“哈哈,”明国师放声大笑,“好好好,有意思有意思。”他凤眼溢彩流光,转头对简宁,“看来传言终是传言啊。行了,简相,这学生明某收了。”
哦?
简宁笑得既谦虚又满意,他看我一眼:“惭愧,犬子顽劣,以后少不得劳烦国师了。”
明国师笑着把玩手中的梅花,“嗯,这花清雅,枝却虬劲,不错不错。简非,你将这花送给为师,又是为哪般哪?”
这么快就自称是老师了?
不过看来今天他是打定主意要看我下不了台了。
我嘻嘻一笑:“梅破知春近,学生无所有,只得聊赠一枝春了。还望老师以后多多教导。”
“哈哈,”明狐狸先是一怔,后又朗声大笑,他站了起来,“梅破知春近,聊赠一枝春。有意思有意思,此番诚不虚行。简兄,”他抬手一揖,“简兄有福啊。明某已经开始期待自己的教书任务了。”
送走明狐狸,简宁牵着我的手缓缓回走。
“非儿,你真令为父吃惊,”简宁紧一紧我的手,“刚才那番对答也是你那些纷乱、古怪的念头之一吗?”
我脚步一滞,“非儿也糊涂,有些话就脱口而出了。是不是非儿又做错什么了?”
我抬头紧张地看着简宁。
简宁拍拍我的头,叹息一声,“不是做错了,是做得太好了啊!”
他站在我院中的梅树下,低声重复着“梅破知春近、梅破知春近”,容色似悲似喜,不知在想什么。
清冷的梅花,玉一样温润清秀的容颜,天青色长衫,如月皎皎,玉宇无尘。
站在他的身边,看着这张我如此熟悉的脸庞,心底涌起沧沧凉凉的悲伤。
他离我如此近,却又是这般远。
我到底该如何做,才是对?
飞云跑过来,将它毛茸茸的大脑袋亲热地偎向我。
抹抹眼睛,搂住它的头颈,将一粒松子糖喂进它口中,“喂,今天我生辰,快说生日快乐。不然,下次没糖吃。”
飞云甩甩尾巴,嘴巴凑到我袖袋口。
“这马有趣,它也喜欢松子糖?”简宁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我身侧。
飞云戒备而不耐烦地扫一眼简宁,又回头不依不饶地看着我的袖袋。
“呵呵,这马像你呢,非儿。”简宁低笑出声。
“哦?那就是说它也像爹爹了?因为,非儿像爹爹。”我抬头作大悟状。
“哈哈——”简宁大笑出声。
来这儿这么久,第一次看到他笑得如此轻松、率性。
我也跟着笑起来。
他弯腰轻轻抚过我的脸,“不,非儿,你不像我,你长得很像你娘。”
他话音中不胜低徊之意,令我心中不禁一酸。
“爹爹,”摇摇他的手,“我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
简宁细细地抚摸着面前雪白的真丝,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他每一分的沉默都变成一种重压,渐渐令我不胜凉意。
操之过急。这四字一闪而过。
行来皆错。
这次没法,只得硬着头皮将错误进行到底了。
“爹爹不满意这礼物?”我故作委屈。
“不,我,只是太吃惊了。”他回过头来看着我,神情复杂,“它从哪儿来?”
“我们家中织出来的啊。”现在终于知道自食其果的味道。
“什么?!”
将简宁带至后院蚕房,“喏——就是这儿养的一种虫子,它会吐丝,像蜘蛛一样。不过,蜘蛛丝非儿无法将它织出布,就将这些虫子从桑树上抓回家来玩,它们居然真的行。”
我语无伦次,这样说话是不是更像六岁的小孩呢?
简宁站在蚕房里,细细看着,神色又是忽悲忽喜,既惊且疑。
后来不到六年的时间,昊昂国因为丝绸的出产而国力大增,在与各国贸易中开始占据主要地位。
各类饴糖销售也成为昊昂国经济来源之一。
丞相简宁的名字传遍各国。他在昊昂朝中地位一时无二。
此是后话。
只是从这件事后,我告诫自己别再冒险。
开始真正学着做一个孩子,没有机心的孩子。
谁道人生无再少?
六岁。
权当是家明送我的又一份极为珍贵的礼物吧。
人海身藏之一
万人如海一身藏。
生日过后不久,简宁告诉我再过几天明国师会正式收我为徒,传道授业。
在早先被我改造过的书房内,问坐在窗侧的简宁,“爹爹,明国师他凶不凶?”
“呵呵,非儿也会怕吗?”简宁手指轻敲桌面,“他不凶。你只要依老师说的去做,做好就行。”
呵呵,不凶。
师从他之后我才知道,他确实不算凶。
他,可怕。
明于远,昊昂国师,文采风流,胸中丘壑万千。
十四岁现身朝堂。十六岁始成为先帝的倚仗重臣,并受命悉心教导太子——他曾经惟一的学生。
先帝崩,太子即位——现在的昊昂国君文帝慕容毓,比简非大八岁的少年皇帝,亦视明于远为心腹与肱股之臣。
这些,全是后来了解到的。
这样的人,居然成了我的老师。
简宁为什么要请他来教?
他在朝中地位超然,有时数日不上朝,就坐在我的书房里;有时,留下一大堆读书写字任务,几日不见来。
我常常在看书、练字累了的时候,会独自出神。
此时,明于远正坐在我右边的那张金丝楠乌木书桌前,不知在看什么书。
案头供着一蓬雪白的香花。
左侧窗外,潇潇疏疏的竹子,光影斑驳。
似乎一回头,就可以看到家明专注沉静而极书卷气的脸庞。
“简非——”突然明于远的声音缓缓传来,“是不是觉得为师很好看?你已经盯着我很久了。”
“啊?”我抬头,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
“我看你是太闲了吧,把今天的书背来听听吧。记住哦,错一字,罚写字五十张。”
记得初次授课,明于远曾问我想学什么。
我脱口而出:“风花雪月。”
“哦?”他一滞,“不学经国安邦之术?”
“治国平天下,有国师、爹爹就够啦,学生惭愧,只想着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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