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解释,只是目光柔和地望着她轻声笑道:
“阿一再长大些,心里有了一个人的影子,就会知道了。”
阿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沈默喧拿过她攥在手里的雪帽给她戴上。
开始时只是觉得这小尼姑懵懵懂懂的闹了不少笑话,很是好玩,后来才发现她很单纯,性子又很倔,像块从未被打磨过的石子,不知人心险恶,渐渐有了护佑之意。
如果他的妹妹没在当年的瘟疫中死去,也该和阿一一样大了吧。
他和阿一都没留意,不远处的蔷薇花架后有双眼睛精光一闪而过。
[卷一:兰陵情魅 第二十章]
晚膳后又到了伺候景渊吃药的时间。
“侯爷,吃药了。”阿一从晚霞手里的托盘中拿过药碗递给景渊,景渊身子倚着床栏,锦被滑到半腰,白色中衣微敞,晚霞的视线触到那片白皙紧致的肌理时不由得双颊飞红,景渊目光沉了沉,道:
“你且下去罢。”
阿一没表情的脸上绽出一朵大大的笑花,“那你慢慢喝啊,要是太苦就让晚霞给你拿蜜饯。”说着转身便要走,竟也忘了行礼告退。
“你敢走,今晚便不要睡碧纱橱了。”景渊水汪汪的桃花眼眯了眯,“莫非刘夫人对你的调教还不够?连主子的眼色都不会看,又没耳力,你脑子长草的么?”
刘夫人?阿一打了个冷颤,想起一连三天那脸色冰寒如雪的女人是如何恶劣恶毒地罚她头顶书手拿水盆在长条板凳上行走的,她的手臂膝盖都摔得大片青紫。幸好她不会认字写字,否则听说还要她背什么《女诫》《妇德》之类的书。她不敢惹恼景渊,回头走到床前坐下,拿过药碗一脸挫败无力地勺药递到他嘴边,说:
“侯爷息怒,侯爷聪明过人,双目如炬,心细如发,连阿一脑子长了草也知道,阿一佩服……阿一就笨得看不出侯爷的脑子长草……”
景渊一口药到了喉间苦涩难当,又听得她这冷淡讽刺的话语,眼中不由得薄怒翻腾,冷冷的剜了她一眼,如果她不是这兰陵侯府中惟一不会对他发花痴的女子,他早就把她扔到黑市去卖掉了,哪里容得她如此放肆!
晚霞此时很知机地退下,阿一被他的目光刺得缩了缩,以为他嫌苦,于是说道:
“一点一点喝药当然苦了,一口气喝完便不觉得苦,你要不要试试看?”
景渊半信半疑地看她一眼,她眸光明澈嘴角浮起一个坚定的微笑,仿佛是鼓励,放下汤匙把碗送到他嘴边。景渊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微微出神,当下怔怔然地张口忍住苦涩几大口药吞了下去,温热的药烫进肠胃,好像搅得脏腑都翻腾起来,一时间又苦又浓的气息涌上喉间,他脸色突变,一把推开阿一,喉间一阵响动竟是忍不住把药连着胆汁全数呕吐出来,溅得她一身衣裙都是。
阿一始料不及,也顾不得避开,一手抚上景渊的背一下一下地拍着,他又吐了两次,阿一有些慌了,他虚弱地伏在她肩上,她一迭声地问:
“侯、侯爷,你还好吗?是不是很难受?都是我不好,我这就去叫景大夫过来,你……”
“自然……是你不好,怎么会有……你这样恶劣的小尼姑,明摆着,恶意报复……”喘着气,他又是一阵恶心,下巴搁在她的肩上,仿佛把整个人的重量都置于其上,热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畔,手臂无力地围拢着她纤弱的腰身,处于一种脱力的状态。
他贴得那样紧,阿一的心狂跳了两下,双手举起不知该往哪儿放。
房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诡异,还有些暧昧。
“吐了你一身,为什么不避开?”良久,他问。
“不知道,刚才那瞬间的事,根本没去多想。”阿一的手还是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眼神飘得有点远,“以前在无月庵,阿云的身子比较弱,一吃糯米丸子就很容易积食,她吐到师父一身师父都没有避开,师父说如果那时候避开了,阿云会有种被嫌弃的伤心难受的。如果刚才我避开了,你不会难过吗?”
“本侯从不为任何人任何事难过。”他推开她,为着掩饰些什么目光变得冷然如蒙霜雪,躺回床上侧身而卧背对着她。
“我重新去煎一碗药来。”想起师父和阿云,阿一的心情很是低落,甚至很恼恨眼前这病恹恹的人。
两勺药,一颗蜜饯杏哺,就这样断断续续景渊喝完了药。
不知道景渊是有心还是无意,他这一病便是三个月,好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年关将至了。整个侯府张灯结彩,在北苑搭起了偌大的戏棚子,沈默喧忙着发例银采办年货布置侯府还要接待络绎不绝的送礼拜候的人,而那十几位女眷纷纷购置绸缎首饰,这个今天喊裁缝上门,那个明天带着丫鬟浩浩荡荡地扫遍兰陵城中的脂粉铺,阿一只觉得整个侯府似乎都要沸腾起来了。
她在品雪轩景渊的卧房外间的碧纱橱住了三个月,伺候她的丫鬟只有晚霞一个,晚霞从昨天起就撺掇这阿一也到外面走走看看,阿一本来今天要找沈默喧,可是见到沈默喧忙得脱不开身来,她又很识趣地折回来,一个人坐在梅林里的石凳上发呆。
今晨的梅花开了,竟都是白梅,洁白细腻,然而梅蕊却是淡黄色的,在那高洁中平添一抹娇艳。阿一不懂赏梅,但是很喜欢梅林里的那种暗香,她摘下一根枯去的老枝,抖落枝上残雪,蹲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沈默喧最近教她的几个字。写着写着,又想起那个喜怒不定的对她冷淡疏离的人,梅枝一动便画出了一张略显瘦削的脸,浓淡相宜的剑眉,直挺如孤峰的鼻梁,还有冷淡薄情的唇,然而那双眼睛她画不出来。
生气时,水汪汪的桃花眼薄雾升腾,渐渐凝霜;发怒时寸寸寒冰碎裂顷刻间怒焰滔天;淡漠时,又似倾盆大雨一瞬倾轧火势,只余失去了温度的灰烬……而他唯独没有用温柔的眼神看过自己。
不知道他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美姬艳妾不要,偏偏强留自己在他身边照顾她,明明他已经病好了……
心一下子烦燥起来,手中的梅枝一用力“啪”的一声便断了,她索性扔了梅枝,用手两下三下就抹去了地上的那张脸。
“你在这儿干什么?”声音依旧清雅温润,然而阿一被惊得心几乎跳出了胸腔。她转过身来看着眼前人,景渊身着白色竹纹亮缎锦袍,袖口领口都嵌着貂毛,上围着同色貂毛围脖,头上没有戴发冠,只正正地插了一根昆山玉簪,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他的身形依旧挺拔,然而真是瘦了许多,微暖的阳光下脸上是一抹苍白。阿一心下有种异样的情绪荡漾着,张了张嘴,却半个字没吐出来。
“回去吧,不嫌这里太冷?”他转身,她却没有跟上,绞着手,不移脚。
他回过头冷冷地看着她,眼睛眯了眯,“好大的架子。”
“侯爷你病好了。”她鼓起勇气说,“不需要吃药了。”
[卷一:兰陵情魅 第二十一章]
“然后呢?”他盯着她的眸,眼中骤然下降的温度使得空气都似乎凝结起来。
“所以,也不需要我了。”酝酿了许久的话脱口而出,她也不管是不是触到了他的逆鳞,“你放我回广陵,我要找我师父!”
那封信,既然已经耽搁了那么久,就算送不到,师父也不会怪她;就算要怪,随她打骂好了,总比人在这里心却一天天的不踏实的好。
景渊深深吸了一口气,似要平复心底翻涌的情绪,大步向她走来,一手握起她的右手,低声说:
“此话不要再提,本侯容你最后一次放肆。”说罢拉着她大步离开,阿一怔愣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握住的正是自己那只满是泥尘脏得可以的手,不由得挣了挣,他微微皱眉,反而握得更紧了。
指骨硬朗,干燥的掌心传来淡淡暖意,固执而坚定的力度让阿一的脸无端一热,胸腔处又是一阵不规则的跳动,她另一手捂住自己的心脏,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了心疾,脸色不虞地跟着景渊回到了品雪轩。
此事告一段落,但阿一还是不死心,她天天跑去药庐见景老爷子,缠着他要他想办法让景渊放她走,然而景老爷子经常到城里出诊或是上山采药,见面的时间也不多。景渊身子大好后应酬也多了起来,经常和叶孤岚一起喝酒打马球,沈默喧倒是没忘记要教阿一认字,瞅着空就到品雪轩前的梅林里,坐到石凳上教她念诗,因为知道这“十八姬”名不副实,外人虽传她得了盛宠,实际上景渊对她冷淡至极,所以她也没向男女大妨方面多想。
慢慢的,阿一学诗经学了有些日子了,也能摇头晃脑地念出一词半句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她的声音清脆柔美,带着酽酽的腔调,如酒酿甘醇,“沈大哥,阿一可念对了?”
沈默喧笑道:“阿一记性真好,只教过一回便记住了。”
“子衿是什么?纵我不往的意思就是‘即使我不来’?那子宁不嗣音又是什么意思?”
“这句诗说的是,心上人的青色的衣领,我的心一直不能忘怀,纵然我不去看你,难道你从此就不给我音讯?”
阿一想了想,“我明白了,这诗说的是一个女子想念心上人,但是心上人没有音讯;但是我又不明白了,明明想的是人,怎么又说忘不了那青色的衣领呢?”
“你不懂,这叫爱屋及乌,真喜欢一个人,即使没看见他,只要见到了和他有一点点关联的物事,都会惹起思念。诗中的女子只要见到一袭青衫,便会想起那个人……”
“哦,原来是这样。”阿一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看到自己的缁衣便会想起阿云和师父;沈大哥常给我带银丝卷桂花糕,由是我吃点心时便会想起你;可见,你们都是我的心上人啊……”
沈默喧没好气地在她眉间轻弹一指,“阿一,心上人不是这样理解的。”
阿一想了想,“也是,我见了那条又懒又好吃的黄金蟒,就会想到既可恨又可恶的某人,恨不得把肉全都塞到那宠物嘴里把它给撑死,物似主人形,谁把那人放心上去了?!爱屋及乌,想来恨屋也该及屋的,不然我怎么会这般讨厌那条没脚臭蛇?”
沈默喧失笑,揉揉她的一头短发,站起来给她戴上雪帽,“好了,时间不早,我们回去吧。”
阿一应了一声,拿起书就要走。沈默喧却拉住她,“等等。”
他伸手把她毛领锦缎夹袄腰间松掉的一个盘好。
阿一感激地对他笑了笑,笑容温暖而明净。
梅林不远处静静立着两个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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