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
    “没错，你死了。”
    暮色已深。
    大草原在黑沉的星夜底下沉眠，微风捲过矮草传出窃窃的语声。
    金帐王庭的营寨裏火光连绵，人影晃动。
    混着烤羊香气的青烟嫋嫋地升入夜空，彷彿草原人传说中的天神苏姆向她繁荣昌盛的子孙投来低低一瞥。
    沈君姝坐在夜风裏，眼神迷离茫然，並不觉得寒冷，却还是把自己缩成了个球，双臂紧紧地抱住双膝，用力地向內蜷缩，衣裙破烂得完全没法遮盖住青紫交错的皮肤。
    她身上这条据说花费了上百个绣娘日夜辛劳，活生生熬瞎了几十双眼睛的大红嫁衣承託了大周国上上下下对和平的期盼，然而这么漂亮的衣裳在苍茫无垠的草原上唯一起到的作用，大概也就是让金帐的老汗王在撕碎它时心情更加愉悦了而已。
    抓在双臂上的手掌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沈君姝晃着神，开始想，要是自己主动把这张脸，这具身体毁了，那老汗王和他的子嗣们会不会就此失去凌虐自己的兴趣？
    她更加用力地想要把指甲刺进肉裏，效仿一个被掳掠来的女人那样用双手在自己身上留下深深的血痕，可她掐了好久纔想起来，她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被拔掉了所有的指甲。
    哦。
    不止如此。
    她死了。
    在她找到方法伤害自己以逃脱折辱之前，就带着满身伤痕死去了。
    “是的，我死了。”沈君姝口鼻间呼出肉眼可见的寒气，冰霜以她爲中心，朝着四周蔓延。
    翠绿的草茎上头结上一层雪白霜甲，风吹过来，它们就一起碎成了齏粉。
    沈君姝继续抱紧自己。
    她的红嫁衣已经足够破旧，金片和珍珠都被扒走了，浓浓的黑烟把这件破旧的嫁衣几乎淹没了。
    “你有怨气，好大的怨气，简直是怨念冲天，飘进我的洞府裏，搅散了我的清梦”
    沈君姝身前正有一团漆黑的影子在跳来跳去，黑影生着一双猩红的眼睛，说话的时候咧开一张巨大的嘴巴，露出它满口锋利的尖牙：“你这样的怨鬼可真难得一见，不如咱们认识一下，交个朋友吧，我叫嬴玥，你在怨恨什么，不如说给我听听，如你所见，我也是一只冤魂孽鬼，所以我是绝对不会劝你放下的，也绝对不会像某些道貌岸然的傢伙一样，非要怨鬼也生出向善的心来。”
    它“桀桀”地狞笑着，一排尖牙闪着寒光：“咱们就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沈君姝微微地抬起了脸，从交叠的胳膊的缝隙裏看见这团面目狰狞的黑影，梦囈一样喃喃着说：“报仇我得报仇。”
    “对对对，你要报仇。”黑影那双通红的眼睛弯起来，眯成了一条细缝，“我可以帮你，我当鬼的日子可比你长得多呢，只要你稍微分我点儿怨气，或者功德就好。”
    黑影朝着那团蜷缩在霜白草丛裏的红衣鬼魂凑过去：“只要你答应我，我保证，那些你恨的人，怨的人，统统都会不得好死！”
    真是难得一见的怨气啊。
    嬴玥贪婪地看着正不断从沈君姝身上冒出来的漆黑怨气，怨气拔地而起，直冲云霄，成了一根立在天与地之间的柱子。
    嬴玥吸了吸口水，这么深重的怨念，如果都能给自己就好了，能喫上好几年呢，而且这人怨念之中又夹杂着隱隱约约的道德金光，搞不好前世还是个功德善人什么的只要她答应让自己帮忙报仇，那自己就能顺势蹭上一口功德了。
    这玩意儿可比怨气好喫得多了。
    “不得好死？”沈君姝紧绷的身体忽然放松了许多，她的声音也变得縹緲起来，却依旧是冷冰冰的。
    结在草茎上的白霜更厚了。
    “我要他们不得好死。”她的语气瞬间变了个模样，縹緲的哀愁一下子全部消失，转而变成了汹涌冰冷的恨意。
    嬴玥：“噫？”了一声，感觉到面前的鬼魂忽然变了，就像是一只猛兽从睡梦之中彻底地清醒过来。
    但它不明白爲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明明这鬼魂的恨意更浓更深更冷，却不像是自己刚刚见到她时的那样汹涌狂放，反而像是变得平静下来了。
    它再仔细一瞧，才发现怨气之中的功德金光十分凝实，竟隱隱形成了一个罩子，把怨气拢在鬼魂的周身，慢慢地收了回去。
    沈君姝身上的怨气瞬间平静了下来。
    嬴玥心裏暗道是不好：不引着这新死的鬼魂怨恨愤怒，怎么能叫她答应让自己助她復仇，不復仇的话別说功德了，连怨气也喫不上一口半口。
    “你知道吗，你被人改了命！”嬴玥用力瞪着猩红的双眼，故意压着声音，营造出一种恐怖的效果来。
    佛家常说三千世界，其中又有大千世界与小千世界的分別，嬴玥是沉睡千年的厉鬼亡魂，连大千世界中主管轮回，统领羣鬼的泰山府君都拿它无可奈何，如今被冲天的怨气惊醒，偷偷溜进个小千世界来寻机打牙祭，只要正主愿意与它结下因果，那它便可以在此小千世界裏横着走了。
    “我被人改了命？”
    嬴玥瞧见她抓着胳膊的手指用力到骨头都露出来了，被怨气重重包裹的本体开心得跳来跳去：“没错，你身具功德，乃是善人转世，此生本应一路通顺成就大伟业，却被个外头来的孤魂野鬼给改了命——你可知道，在你原本的命运裏，你该是君临周国与草原的无双女帝，如今却沦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是叫鬼也忍不住心生哀嘆呀。”
    沈君姝在这个时候抬起了头。
    她有双暖棕色的眼睛，此刻眼瞳依旧如她活着时那样清澈，却添上一抹不详的红光落在眼底——没有迷离神色，也不再茫然。
    “我知道的，我都看见了。”沈君姝松开抱着双膝的手，重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破碎的红嫁衣被夜风吹起来，她在临死时走马灯一样地观赏了身爲女帝的那个自己的一生，“所以我纔会如此地愤怒。”
    她抬手將散在脸上的碎发拨开，受尽摧残早已弯折的脊背也变得挺直。
    嬴玥整只鬼都呆住了。
    面前的少女姿容姝丽，哪怕脸孔苍白透着死气，双脣殷红好似饮过人血般，吞吐间还凝着冻彻骨髓的寒霜，也难掩她的倾城绝色。
    尤其是那冷冷的星光映在她身上的时候，更衬得她容顏遗世绝俗，既艳且妖，却又暗含威严，恍若高高隔在云端的神女仙姝。
    一瞬间嬴玥把什么都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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